后悔

  薛意止住了动作,抓饭的手又怅然松开,无力垂下,指尖堪堪搭在潮湿的牢栏底部。
  和离……?
  他不要,他不想。如果可以,如果他还有力气,他宁愿用残余的尊严磕头求她,求她不要丢下他。
  可他看见了,那纸上,有她亲手按下的朱砂印。
  秽泪哀哀跌坠,良久,他听见齐雪唤他。
  “薛意,”她亦有悯惜,“你……一定不是劫财叛离的人……是不是?”
  她抛问又自说,恍然:“一定是他们……先为难了你,欺辱了你,你才……”她的话语顿住,脸上近乎疯病之色,“我是不是很坏?和你一样罪恶……才会明知道你害死了那么多人,心里……却还是不想你死。”
  薛意凄败的身体轻颤了一下,他湿浊的眼睛终于有力气抬望她,看着她的模样,他心中追悔莫及。
  齐雪继续用那温柔到诡异的语调诉说着,梦呓般地:“其实,我的家乡,远不止千里之外……那是天外之天。命运把我扔到这里,我曾以为,自己是与众不同的……”
  “在爱上你之前,我每一天都在想,为什么?为什么我不是在皇宫、在钟鸣鼎食之家?为什么,我要和一个籍籍无名的猎户,在这村子里平庸地过完一生?我想回家,想得快疯了……”
  她凝视着他,已经无法停止,“可是,你对我太好了,好到我讨厌自己的患得患失、爱慕虚荣……我拼命地想变成配得上你这份好的人……我好不容易才……你……你居然……”
  她终于崩溃,哭出声来,抓住他血迹斑斑、指甲裂脱的手,紧紧贴在自己冰凉的脸颊上,她知道,薛意一定很想给自己擦眼泪。
  “薛意……你会死吗?你会不会死?……会不会?”
  这个问题用尽她半生的勇气,而她余下的半生勇气,却是要支撑她在没有薛意的世界活下去。
  薛意的手在她掌间微弱地动了一下,指尖承着她泪珠的温度,十指连心,而心魂俱碎。
  他贪婪地感受着最后一刻的亲昵,才万分不忍地抽出手,伤痕累累的食指在和离书上按下一个黑红的血指印。
  往后……
  她日晚倦梳头、羞于映水自赏时,还会不会有人将她散落的青丝珍重地绾起?
  她兴起泛轻舟,想看尽春溪好时,还会不会有人轻荡短楫载起她少女的愁情?
  待到明年一元复始迎春时,她或许还会有花堪折直须折,那时,她戴着层层柳叶拥着玉英的花环,还有谁,会将她天真幸福的身影刻骨铭心?
  如果小时候,他只是被一户好心的贫农相救,而非在殿下的地牢长大,或许现在,他就能安稳地陪在齐雪身边。
  ……
  他的手臂颓然置落,再无声息。
  看着他接受事实,被抛弃、被推开的,仿佛是她自己。齐雪张了张嘴,想叫他的名字……悲痛之下,她却失声了。
  她想说“我后悔了。”
  “咚、咚。”
  春桃叩击墙壁的声音响起。
  齐雪像是从一场噩梦中强行抽离。她看着掌心和离书上那刺目的黑红,又看了一眼地上那个再无动静的身影,失魂落魄地离开了这个伤心地。
  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来的,或许也跌倒了几次,是春桃把自己送到了官府门口。
  待她踏出官府门槛,夜色泼墨。
  一盏温暖的灯笼亮起,映出持灯人忧愁的脸庞。
  “钟小姐。”齐雪讷讷道。
  “齐姑娘!”钟永怜快步上前,扶住脚步虚浮几欲摔倒的齐雪,望着她泪痕斑驳的脸,心中痛惜,极力克制着声音,只怕引得她更悲伤。“恩人他……的事,我都听说了。”
  她叹气,“你的辛苦,县上的人都晓得了。那苦主乃是外县追告至此,钟府未有结识,难以置喙说情,实在对不住。”
  “……”齐雪想说这实在不怪她。
  钟大小姐又把她的手握得更紧,坚定道,“但恩人当日擂台救命之恩,我钟永怜、我钟家上下死也不敢忘!午后听闻此事,我已立刻派人去打点,你们名下财产折合银两几何,这一项赔偿由我一力承担,绝无二话。溪口村的房子你且安心住着,那是你的家。”
  “余下的赔偿……我便去求家中管账的祖母,哪怕动用我的私己,变卖些物件也在所不惜,虽不能包揽所有,但一半,一半还是可以的。”
  齐雪茫然地听着,“赔偿”“打点”“承担”的字眼在她混乱的思绪里漂浮,她该道谢,该跪谢,巨大的打击与雪中送炭的重恩交织在一起,堵住了她的喉咙。
  她咧了咧嘴,嘴唇翕动,却依旧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  见她如此情状,钟永怜忧心难当,连忙道:“别说了,什么都不要说了,你心里头难受,我都懂。天色已晚,你这副模样,我怎么放心?随我回钟府住一宿吧,万事……明日再想。”
  齐雪听不清,只觉得身上的力气被晚风吹了去、偷了去,眼前笼上黑暗,向前栽倒。
  “齐姑娘!齐姑娘!”钟永怜惊呼一声,眼疾手快地揽住她瘫软的身躯,将那盏灯笼塞给身后的随从,只一施力便将齐雪打横抱起,她就如羽毛一样轻。
  钟永怜不敢再耽搁,上了马车道:“回府,驾车小心些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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