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几乎想开口,询问她的名姓、她的年岁、她

  话一出口,慕容冰先是微怔。
  这女人将他当作练手的器物,确是对他彻头彻尾的羞辱,怎么他的质问却止步于闹别扭的意味?
  他拿起《旦抄》,强行把全部的注意按在字句上,漠然之气比平日更甚。
  “大人,我也是想着什么好的都紧着您先啊……”齐雪去收书本,还不死心。
  大人恍若无睹。
  他油盐不进的态度也把齐雪惹毛了,索性把梳子图册都装进了布包,背对着他躺下睡觉。
  齐雪次日起在坊中闲适得多,只需将贺傲川的妆发收拾妥当就行。
  可她却不能尽情地享受这份欢愉,昨夜捻绕大人的乌发,心里想的是贺傲川;今日梳起贺傲川的青丝,脑海挥之不去的,又是大人沉默的侧影。
  不知道大人气消了没有?
  再生他的气,该做的事还得做。她又去了仁济堂。
  韩大夫对她所录颇为满意,这次只给了她一包分量不大的药:
  “看来药性已与你身体调和得差不多了。今日你就在这里,用后院的炉子把这副药熬好,当场服下。若直到晚间就寝,除了周身持续温暖,再无其他燥逆不适,这朝阳蕊的试药便可算成了。”
  他神色转肃:“只是有一桩,千万记住,今日,乃至药力完全化开的这几日,一滴酒都不可沾。”
  齐雪点头如捣蒜地应下:“我记着了,韩大夫。我平日也不饮酒的。”
  架不住好奇,她追问:“若是……若是不小心沾了酒,会怎样?”
  韩大夫不语,颧骨上松弛的皮肉逐渐堆迭,隐隐露出上不得台面的兴味。
  他没说话,但那淫邪的眼神让齐雪一凉凉到了发梢。
  “没、没什么,我就随口一问!”齐雪后悔多嘴,去后院匆匆熬好药汁,忍着苦涩灌下肚。
  她不敢再留,快步离开了仁济堂。
  琢磨着韩大夫的反应,再联想卢萱说他是个色鬼,她细思之后悚然,脚下发飘,踩在云絮似的,只希望大人的病快些好,自己就不用去了。
  忽然,一只手从背后抓来,重重拍在她肩上。
  “啊啊啊——!!!”齐雪尖叫着跳开。
  “哎呦,你喊什么呀!”卢萱低头避着行人投来的视线,惊笑道,“我在后头唤了你好几声,你理都不理我,大白天丢了魂似的!”
  齐雪看清来人,拍着胸口,她本要抱怨韩大夫,转念想到是卢萱从中搭桥,说了怕她面子挂不住,也平白多事,搪塞道:
  “没、没什么……在想心事,没听见。”
  “喏,给你的。”卢萱也不深究,笑嘻嘻递给她个包袱。
  齐雪接过来,愣了片刻:“这不是该在驿丞铺等着我去取的吗?”
  她上月末往临安县回春堂又寄了封信,附上腿疾症状与韩大夫的药方,希望朱大夫能给个不那么昂贵的方子替代。
  算着日子,回信和东西也该到了。
  “你呀,还是小瞧我了。”卢萱得意,顺手把齐雪怀里仁济堂的药包拿着,好让她腾出手。
  “我跟铺子里当值的大哥认得,我说我晓得你,他就允许我带回来啰。”
  齐雪顾不上道谢,专心解开包袱结。她随信寄去的几钱银子诊费,朱继瑜没有收,除却不知是谁代写的、整整一夜的用药明细,还迭了几件新衣裳送来。
  “太好了!”她喜悦道,“日后可以去寻常药铺抓药了!不必总去仁济堂……”
  卢萱看在眼里,低低道:“你可真是遇见了好大夫,如果我也……”
  “什么?”齐雪正沉浸在感动里,没听清。
  “走吧走吧,别傻乐了!”卢萱又是惯常的笑脸,挽着她胳膊,“今儿个可是有坊主做东,特意从醉仙楼请了大厨来,咱们快回去。”
  齐雪被她拖着,还不忘新药方,经过实在的惠民药铺,照着方子迅速抓齐几味药材。
  掌柜算盘拨得噼啪响,总价还不及仁济堂一副药的零头。
  解语坊偏厅布置得喜庆,山珍海味香气熏鼻,坊主正捧着一只酒坛,泥封半开,浓郁醇厚的酒香缭绕。
  “姑娘们!”她声音洪亮,压过席间笑语,“明日开始,咱们的戏文就要敲锣打鼓宣扬出去了!月末开演,成败在此一举。这些日子,大家辛苦了!今晚没有规矩,不分主次,咱们姐妹同心,喝了这坛我珍藏的‘怀中醉’,预祝咱们的戏一炮而红!来,满上!”
  很快,金浆光泽在每个人的杯中漾开。
  “来!干了!”坊主高举酒杯,所有人应声而起,也包括齐雪。
  韩大夫言犹在耳,她虽同旁人一样仰脖,却只让酒液充盈口腔,一点也没有咽下。
  正盘算着何时趁人不注意吐在空碗里——
  “齐雪!”巧荷拍着她的背,与她交谈。“今天有戏服送来,贺傲川穿上那身行头,倒真像画里走出的贵公子呢!”
  “唔!”齐雪浑身一颤,含了半晌的酒液“咕咚”滑入喉咙。
  完了!
  全完了!
  她早该一鼓作气吐掉的,何必畏首畏尾确认每个人的目色呢?
  “齐雪,你怎么了?”巧荷见她霎时白了脸,奇怪地拉了拉她袖子。
  齐雪也顾不得旁人诧异,踉跄着就往后院去,弯着腰用手指抠挖喉间,干呕着,却只吐出几丝酸水。
  正是药力蒸腾时,她害怕极了,怕未知的药效、怕当众失态。
  不能留在这里。
  齐雪在夜色中摸去院门推开,循着山洞的方向几步一摔地去。
  日日来回的路如履薄冰,齐雪回到山洞时,醉到觉得天旋地转,洛河的流水声忽远忽近,随后是轰然的耳鸣。
  几乎是摔进洞里,夜风合着酒气袭人。洞里比外面更暗,熟悉的身影看不真切。
  他好像晃了一下。
  “……怎么……酒气……”
  齐雪甩甩头,听不清也看不清,眼前时黑时花:
  “大人,我没……没喝酒……您怎么不点蜡烛啊……”
  凭着零碎的意识与肌肉记忆,她半爬着蹭到石台边,摸索火石与一小截蜡烛,哆嗦着手划拉几十下,才终于点燃。
  光晕里,恍惚所见重影得一塌糊涂。
  “大人……大人……”她希望那个人回应自己,“我给您……熬药……”
  虽然动作笨拙得多,但几次下来药罐子撞着石头,也勉强熬上了。
  齐雪转过头,大人的身影好模糊,好遥远,好像正在一点点后退,要融入到石壁上的黑影去。
  不要……不能走……
  “不要啊!大人!我……”她扑过去,喉咙里滞塞千言万语,张口却是叽里呱啦地乱飞字儿。
  他不能走,她还要问害她和夫君天涯海角的狗皇子在哪里,她的夫君在哪里。
  还好,她抓住大人了,把他扑在了地上,结结实实。她要抓着他的衣襟,如果他敢跑,齐雪就要他去裸奔!
  她的莽行让慕容冰勃然大怒。他本是惊觉双腿有了知觉,想待她回来叫她搀扶自己试着站起,可她竟满身酒气,对自己的话答非所问,神志不清,现在还压在他身上耍酒疯。
  这个看品相都不配入宫为婢的人,难道借着酒劲肖想与他云雨吗?
  “滚开!”他咆哮道,伸手用力去推搡她,“发情就去找条野狗,别在这里污我的眼!”
  他不明白,这丫头绵软的身子骨如何爆发出这样蛮横的力量,任凭自己怎么推也推不出去。
  “狗?”齐雪看向他,眼睫垂着泪珠,此时更噎声道:“你就是狗!忘恩负义的贱狗!是谁把你这野狗拖回来照顾?!狗扔根骨头还会摇尾巴呢!你不知道吗?!你不知道吗!为什么要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就走?我不准你走!”
  骂到激烈处,她扯住大人的衣襟,想把他拎起来往石壁撞,却忘了自己跨坐在他身上,根本扯不动人,气得她又低头去咬他暴露在外的肩膀。
  慕容冰被骂得一愣一愣,直到肩侧的痛刺醒他,理智被这股以下犯上荒谬透顶的冒犯掀翻。
  他不打算和这个疯子讲道理,也不会徒劳地去推她。
  趁着她想换气的刹那,他牙关一错,双臂环上她腰背骤然向自己收束,她的脸顺势也贴紧他新负的齿印,涕泪混流,胸口压严自己拽住身下人衣襟的两只手,再不能撒野。
  “唔!呜呜……”齐雪被箍着腰,也蹬不起来腿挣扎。
  这样炽热的纠缠绝非慕容冰所愿,他也未曾料到女人心中积怨之深。
  对了,她并不是宫里头的下人,主子允个全尸都足以让他们跪谢恩典。她是期待着他能以官府令牌投桃报李的。
  那么,在她心中,她为自己付出的这一切,究竟期望着换取何等分量的报答?
  怀中身躯或许是累了,含糊的咕哝渐渐听不清。
  慕容冰这才缓缓松懈手臂力道,但没有完全放开,依着极近的距离,垂眼看着近在咫尺的脑袋。
  他几乎想开口,询问她的名姓、她的年岁、她来自何处,而非再视她为心怀算计的庶民。随即,他又压下这可笑的动摇。
  他松开环住她腰背的手臂,准备将她从自己身上推下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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